咖啡能够抑制性冲动吗?
17世纪初,欧洲人开始尝试饮用咖啡,当时在英国十分流行的一种观念认为,咖啡能够抑制性冲动,多饮甚至会丧失性能力,是禁欲的僧侣喜欢的饮料。在这种观念下,伦敦的第一家咖啡馆居然还能在1688年左右开张,不得不说值得注意。相对于当代人对失去性能力的恐惧,当时的英国人可能更恐惧于被性欲操纵。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里写道:“清教徒(英国清教徒发源于加尔文宗)弃绝性欲的禁欲主义与修道院的禁欲生活只是在程度上而非原则上有所区别,而且由于它的婚姻观念,其所造成的实际影响远远超过了后者。因为,即使在婚姻生活里,性交也不过是遵照孳生繁育的训令而充当为上帝增益荣耀的手段,上帝正是为此目的才恩准它的。”当身体成为为上帝服务的劳动工具,如何分配体力就同时成为一个神学和经济学的问题。在这个基础上,咖啡的禁欲功能体现出来。这种观念的来源可能是简单的灵肉二元论,肉体须臣服于精神,而咖啡相对于此前流行了几个世纪的啤酒,恰恰也有一种类似精神和肉体的优越关系。
人们对于啤酒的营养价值很早就有认识,根据剑桥出版社的《英国农业中的食物、能量和娱乐》一书,在16世纪下半叶,一个男性磨坊工人平均每天要喝4夸脱(约4.5升)啤酒,女工的饮用量是男工人的一半。在当时,啤酒属于主食的范围,人们都相信啤酒是身体的朋友。咖啡无法作为主食,热量很低,它的流行必须建立在食物富足的基础上,更像是一种偏重精神性的饮料。最显著的标志莫过于,它能够帮助醉酒的人清醒过来。咖啡凭借这种直观效果获得了饮料世界的一席之位,并且和诸如“清醒”、“冷静”这样的价值观联系在一起。谢尔维斯特·迪福在17世纪七八十年代写了很多有关饮料的书,他在《茶、咖啡和巧克力礼仪》中说,咖啡最初是作为醒酒剂与葡萄酒、烈酒一起出现在餐桌上的。它的出现预示着酒精饮料统治时代的终结,也意味着人类将从饮料中获得一种全新的体验。
咖啡为什么能让你清醒?
秘密就在于咖啡因。现代医学已经证明它能够刺激中枢神经,加速人感知周围环境的速度,提高人的反应和理解能力,它确实能够带来精神上的快感,它有异于酒精性快感的最大特点是,它是持续的、上升的、平稳的,不会像酒精那样有达到快感顶峰后的衰减作用。从17世纪开始,欧洲进入理性主义的时代,这种理性不只是在哲学层面,也体现于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这是市民精神的一个重要特征。中世纪时,普通人主要通过在室外出卖体力劳动来换取温饱,进入市民社会后,劳动者的工作性质在17世纪开始发生变化,除了单纯体力劳动,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技术和智力劳动。人们被期待的理想的工作状态是像钟和机械那样准时精确,疲惫、懈怠这些在中世纪时代司空见惯的状态被宣布为渎神和非法的,像是身体这件工具不可避免会遇到的故障。咖啡就像机油一样,能够驱除身体机器里那些妨碍劳动的情绪,保持大脑清醒,使得清教伦理能够最大限度地在个体的身体上得到执行。
市民阶层,尤其是艺术家不同于农民和纯粹的体力劳动者。他们常常在室内工作,并且劳动时主要是坐姿,这一特点直到今天仍未改变。这种姿势改变的意义似乎被低估了,首先,这使得劳动跨越了以前体力劳动的生理界限,使得尽量延长工作时间成为可能,这等于规定了人们的饮料必须是反酒精的;其次,室内环境使得劳动可以忽略天气因素,最大程度上保证了连续性,同时也提供了喝咖啡必需的热水、器具乃至空间。在如此的工作条件和清教伦理下,不喝咖啡好像变成了一件不道德的事。
咖啡为什么显得很装呢?
咖啡在欧洲起初只是王室和贵族成员在醇酒和美人之外一种富有异国情调的、具有玩笑性质的饮料,与中国瓷器、波斯毛毯没有本质区别。他们的味觉并不适应这样的苦味,对饮料的功能性也没有什么需求。作为饮料的咖啡,对于王室来说是一个空洞的能指,真正令他们感兴趣的是精致的瓷碟、华服和矫饰的礼节,仿佛聚在一起喝咖啡能给“喝”这个日常动作附加上某种优雅的意义,使之脱离生理需要(喝水)和迷醉狂欢(喝酒),同时,咖啡的这些特点也把许多贵妇纳入进来,她们此前和粗野的、阳刚的酒世界格格不入。在王室和贵族群体里,喝咖啡仿佛成了一个小仪式,它高昂的成本成了准入证,人们在这种仪式里得以再次确认自己的高贵身份,得到了满足感。后来,这种仪式感改变了内涵,出现在普通家庭的餐桌上。一家人在清晨啜饮咖啡,进行家庭内部每天的第一次聚会,家庭的秩序和角色在这个时间段日复一日地强化。
“皇室专用”的神秘感也感染了新兴的市民阶层,成为许多人接触咖啡的起因。但咖啡取代啤酒和烈酒,成为新的日常饮料的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这是生活习惯的深刻变革,处于变革中心的咖啡在健康层面和伦理层面上都要被人们拿到放大镜下仔细研究和怀疑。建立现代生物分类学的瑞典科学家卡尔·冯·林耐 (1707~1778)的看法很有代表性,他认为咖啡对精神的振奋作用牺牲了身体内部的平衡,是为了发展牺牲健康。在当时,这种看法和卢梭 (1712~1778)“回归自然”的思想遥想呼应,即便在如今,这种把一种新事物和自然对立起来的态度人们也不陌生。这表面上是人们在已有知识结构内对陌生事物的拒斥,背后却隐藏着另一个问题:人有权力为了某种目的操纵自己的身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