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双版纳:理想而神奇的乐土
极限雨林
我们到达西双版纳的时候是4月底,傣历新年刚过。这个以“泼水”狂欢而闻名的节日,是一年农耕的初始,由此开启了5月备耕、6月犁田播种、7月插秧的农忙时节。其实说换年有点抽象,说换季则切实多了,这时候气候正从凉爽转炎热,但人并不觉得燥热,早晚还很凉爽。而且因为空气湿度大,感觉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了。
根据当地人描述,在夏天最热的时候,这里的平均温度在25~35摄氏度,和全国大部分地区差不多;而冬天最冷的时候,也在15~25摄氏度,高出大部分地区10~20摄氏度。久居南糯山的作家马原以皮肤的舒适度为测温计,自有一番科学分析:西双版纳是我国两条避寒带之一,冬天不冷,而海拔1600米茶山上的夏天也不热。再加上好水才出好茶,居住于此更加颐养。
尽管西双版纳春夏秋冬不分明,但有显著的旱季和雨季。4月底已有了雨季的影子,时常毫无征兆地就下起雨来,而且来势汹汹,容不得片刻喘息。一天我们正和勐景来的大佛爷都比坎章在寺院里聊天,一阵暴雨袭来,赶忙躲到近旁佛殿的宽大屋檐下。不大工夫,就又云开雾散,雨过天晴了。佛爷抖一抖僧袍上的水珠走出去,说这时候的暴雨一般下不了半小时就会停。到了7月份,雨水就开始连绵不断了,门也出不去,索性以“关门节”为标志,开始3个月的斋戒与礼佛。雨季过后的10月份,迎来轰轰烈烈的“开门节”,家家户户开始收割稻谷,谈婚论嫁,建盖新房,升和尚……如此,世俗生活与宗教信仰各归其位,顺应大自然的时令节奏。
这个四季温和、雨量充沛、土地肥沃的区域,极其适宜植物生长:白天阳光充足,气候炎热,有利于各种植物充分光合作用;早晚气候凉爽,减少了各种植物能量的消耗,有利于速生快长。所以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世界。据说,全国有3万多种植物,其中西双版纳就占了5000多种;各种植物生长在一起,形成了高矮不一、相互依存的自然群落,有的多达七八层,每公顷林地就有几百个树种,堪称一个巨大的动植物基因库。在勐养、勐腊、勐仑、尚勇、曼稿、纳板河6块共420万亩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中,更可见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
从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看,西双版纳是否有热带雨林分布,国际上曾一度存在质疑。决定地球植被分布的最主要因素是水、热条件,因此热带雨林集中分布在地球赤道两侧,无论是亚马孙雨林,还是东南亚、非洲刚果盆地的热带雨林,都与海洋连接在一起,主要生长在那些年平均温度在24摄氏度以上,或者最冷月平均温度在18摄氏度以上的高温多雨潮湿低地。而西双版纳地处远离大海的高纬度、高海拔地带,这里最冷月平均温度比典型热带雨林的温度下限低3摄氏度,最干月的平均降雨量比典型热带雨林的降雨量下限要低一半。地球上与西双版纳的同纬度地区,都是干涸少雨、风沙肆虐之地,基本上被稀疏草原和荒漠覆盖,唯有西双版纳是片葱茏绿洲。后来1986年英国菲利浦亲王亲自来此一探究竟,沿着勐仑保护区开辟的一条纵深千余米的小径走进去,见证了可与赤道线附近热带雨林媲美的典型热带沟谷雨林,这片水分、热量和海拔上均达到极限的热带雨林从此被公认。
在西双版纳数日,无论是去探访勐腊中缅边境的傣族寨子,去勐海寻访古茶山,去勐养探秘野象的活动踪迹,还是去橄榄坝寻找古老的贝叶经,我们都穿行在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中。正如当地摄影家李维俊告诉我们的,热带雨林全景很难找到角度去观察和拍摄,因为林下植物茂密,没有“窗口”。直到有一天我们走在60米高的雨林标志性物种“望天树”树冠间的连接索桥上,才得以俯瞰这个高低错落、形态多样的空中花园,真有种出离尘世的幻觉。
坝子里的“十二千块田”
傣族先民迁徙西双版纳的传说中,总有一头金鹿的影子。据说远古时代的开拓者帕阿拉巫,半人半神,打猎时发现一头美丽的金鹿,就率众一路追射,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来到一片热带雨林,雨林里江河纵横,地势平坦,土地肥沃,这些人就不想再追了,留下来建寨安居,开拓疆土。又说这头金鹿在南边的时候,引诱人追它北上;在北部的时候,又引诱人南下,都来到西双版纳。
傣族学者征鹏告诉我,傣族源于古代“百越”族群。证据之一是上世纪60年代西双版纳境内有一批新石器文物出土,其中有肩石斧、印纹陶器等,与浙江、福建、广东、广西一带发现的新石器文化形制相同。另外,在《战国策·赵策》中记载的“瓯越之民”、“披发文身”等习俗,与现代西双版纳傣族中保存的文身习俗相同。征鹏认为,这都说明从浙江等沿海地区直到云南南部和西南部都是古越人的分布区域。唐宋时期,汉族学者根据傣族喜欢镶金牙、银牙、漆黑齿,喜欢文身,把傣族称为“金齿”、“黑齿”、“膝齿”、“绣面”、“绣脚”,又根据穿着,称为“白衣”。元明清时期,称傣族为“白夷”、“百夷”、“摆夷”等。清代民间的地方志中,根据生活环境,把傣族分称为“水摆夷”、“旱摆夷”,尤以居于水边坝子的“水摆夷”为多。这也部分解释了古代大迁徙中的走向,古越人支系的傣族在饥寒中不断向南迁徙,顺应爱水的天性,分别聚居于几条大江的沿岸,其中一支到了澜沧江下游东西两岸,在这里的大大小小几十个山谷平坝中定居下来,这就是西双版纳的傣泐。与傣族其他支系不同,傣泐偏于南部边疆,长期处于与世隔绝状态,可以说是保留原始古越文化最多的地区。
如今有据可查的最早有关西双版纳的历史文献是《泐史》,民国时期由学者李拂一翻译成汉文。根据其中记载,宋代以前勐泐一带都是一些各自为政的部落,与中央政权的联系也十分松散。汉武帝时期开始开发西南边境,汉代云南傣族地区属益州郡管辖,汉后期到两晋属永昌郡。到了唐代,12个傣族部落“泐西双邦”归属地方政权“南诏”管辖。有确切记载的西双版纳第一个统一政权是1160年的勐泐王国,当时傣族首领帕雅真战胜各个部落,在今景洪一带建立了王国,拥护宋朝皇帝为“共主”,被皇帝赐予虎头金印,命为“一方之主”,归属地方政权“大理”管辖。帕雅真既是国王,又是地方最高领主“召片领”。由第一代召片领帕雅真算起,至末代召片领刀世勋止,西双版纳一共有44代召片领执政,延续时间长达790年。从元代开始,勐泐实行土司制度,后在今景洪设立车里宣慰司,召片领同时任宣慰使,清雍正年间才开始对云南边疆改土归流,但采纳了本地流官、时任思茅厅同知的柯树勋的治边建议,对西双版纳施行“设流暂不改土”。
在水边坝子定居的勐泐傣族,逐渐形成了以干栏式房屋聚落为特征的“曼”(村落),若干邻近“曼”又形成了“勐”(地区),“西双版纳”也在此基础上产生。征鹏介绍,“西双版纳”是傣语,“西双”意为“十二”,“版”为“千”,“纳”是“稻田”,合起来指“十二千块稻田”。这十二千块稻田具体指是什么,说法不一。据柯树勋的女婿、学者李拂一的看法,版纳应该是一种与傣族稻作文化渊源密切的贡赋单位,一个大坝子为一个版纳,或几个小坝子合为一个版纳,总共12个版纳。而所谓的“千块稻田”,应该是一个约数,以言其多。据《泐史》记载,12个版纳的明确划分,始于第23世召片领刀应勐,他为了给其王后、缅甸公主婻苏婉娜都玛备办回缅甸省亲的礼物,遂将辖区划分为12个提供贡赋的单位。而云南省民族研究所学者朱德普则认为,应是刀应勐为应付外侵势力加重,均摊贡赋而划分12版纳。在一份刀应勐向洞吾王朝缴贡品的礼单中,12个版纳的贡礼都是金瓶、银瓶各一个,小缎、湖绉各两匹,只有版纳景洪的金瓶、银瓶分量略重,并增贡一些金花、银花、茶、盐和一匹马。无论如何,这12个贡赋单位,作为古代傣族王室成员及其家臣食禄的采邑,后来演变成了12个行政区,合称为西双版纳。
“理想国”的基础
我们在西双版纳的各个寨子里寻访数日,很少听说谁家有年轻人外出打工了,他们都愿意留在家里干农活,最远也不过去附近县城里经商。寨子里的生活节奏缓慢甚至闲散,尤其是正午的三四个小时,在外面走都很难看到一个人影,人们都在和亲友喝酒或者在家午睡呢。傣族人说话也轻柔和缓,轻易不与人起争执,多是知足常乐的性格。这当然和占西双版纳人口多数的傣族、布朗族全民信佛有关,也反映了地处西南边疆的西双版纳一种“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小国寡民”生活理想。
在封建领主制度施行的近800年中,召片领是名义上的最高土地所有者,水和土都是召片领的——农民猎得野兽,要把野兽倒毙在地上的那一半兽身献给召片领;下河捕鱼,要把捕得的最大的一条鱼献给召片领;在路上捡到东西,也要把其中的一半献给召片领。为什么这种制度还能在这里延续这么久呢?征鹏认为,这与相对合理的土地制度有关。召片领实行的是“土地王有,农民耕种”,把86%的土地作为“份地”分给各个村寨,由村寨头人统一分配,留一块不用上税的“寨公田”,剩下的大部分作为“私田”平均分配给个人。每隔几年,头人再把“份地”打乱重新分配,单户农民无法分割和继承。村寨里的每一个成员,只要有劳动力,都有权利领取一份土地,房屋坏了全寨人都会来帮忙重建。因为没有必要以姓氏来作为取得土地和继承财产的标志,以至于现在西双版纳的傣族也都没有姓氏,男的都姓“岩”,女的都姓“玉”,仅作简单的性别区分。这种土地制度,有点像是西周的“井田制”。因为田地的村寨共有,所以这里没有腰缠万贯的富豪,也没有贫无立锥的穷汉,大家都能维持适当的生活。因此也没有乞丐,没有盗贼,所以直到现在,很多村寨还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景象。
在西双版纳枝繁叶茂的热带雨林中,如今生活着44个少数民族。已经无法说清楚他们来到这里的先后顺序了,据最近的人口统计,傣族人口为最多,占西双版纳人口总数的30%。其次是汉族,之后依次是哈尼族、拉祜族、彝族、布朗族、基诺族、瑶族。在傣王统治的近800年历史上,傣族与其他民族如何划分属地、调解纷争的呢?征鹏告诉我,历代召片领没有直接派遣自己的亲信去统治,而是把山区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划分为12个区域,即“卡西双火圈”,委派该族有威信的头人为“帕雅壮罕”,意为“金伞大头人”,任命他管理本民族内部事务,并给予他很多特权,例如可以骑马、挎刀直到召片领司署下面才下马,而傣族头人骑马到宣慰城的街头“嘎龙”就得下马,步行至召片领司署。从很多法律条文里也可以看出,制定规则是保护弱小民族和地位低下的人,而对于本地的大民族、土司、头人是重罚的,与“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正相反。
有一个关于傣族和哈尼族的民间故事说,双方商议要划分地界,水淹到的地方归傣族,火烧到的地方归哈尼族。哈尼族放的野火烧到山上,而傣族放的水淹没了平坝,于是哈尼族迁上了高山,傣族留在了平坝。以至于一直以来,同一片山上都还有“傣族管水,哈尼族管山”的职责划分。但征鹏更愿意讲述另一个故事:相传古代傣族和哈尼族是亲兄弟,傣族是哥哥,哈尼族是弟弟。家族人太多了,要分家,大嫂和弟媳开始分布料。哈尼族弟媳对傣族大嫂说,“长的裙子布料留给你,可以做筒裙,短的我留下。”傣族大嫂也很谦让,“长的上衣面料留给你,短的我留下。”所以后来形成了傣族妇女穿短上衣、长筒裙,哈尼族妇女则穿长上衣、短裙的服饰习俗。
一如根深叶茂的雨林植物,西双版纳雨林的根系也深入到它缝隙中的平坝与山林中,与当地人结成了密不可分的生命共同体。也像是雨林的植物分层一样,这些民族的居住也在雨林中形成高低错落的层次,山下平坝多为傣族,山上多为哈尼族、布朗族,还有拉祜族、基诺族。尽管语言、文字和习俗各不相同,共通的是与雨林共生的生态观,比如无论什么民族的寨子里,都有一个寨神林,里面的一草一木都被赋予了不可侵犯的神性。
[ 文/贾冬婷 记者 王玄 对本文亦有贡献 ]